作者：谢又予*

当我1961年大学毕业来到地理所时，方永同志已在地貌室从事地貌制图工作多年。

每天一上班，当我爬上917大楼六楼到达我的房间之前，必须经过方永的办公室。我经常见到的情景是一个高大瘦长的身躯低低地爬在大图板上，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的方永总是在专心画着地貌图。有一次，我好奇走近一看，密密麻麻的地貌图足有半个桌面那么大，我很不以为然地说，这图叫人怎么看啊!那么多的图例太繁琐了。从来对制图不感兴趣的我，当时并没认识到这些图件的编制对中国地貌学的发展起着十分重要的推动作用。实际上方永用他半生的经历参加了《中国地貌图》、《黄淮海平原地貌图》、《青海湖地区地貌图》、《汾渭盆地地貌图》等大批典型图件的编制。就是这位与我兴趣爱好十分不同、平时我甚至从来没与他交谈过的方永，后来却令我永生难忘。

那是1962年夏天，我到地理所后的第一次野外工作，为了继续完成山陕之间的龙门水坝的选址工作，我与北大曹家欣老师赴黄土高原进行野外工作。到达西安，下一步该去渭南县，这时的曹老师整天愁眉不展、心事重重，最终我得知是因她离开北京时，小女儿正在出麻疹，令她放心不下。于是，我提出她可以回京，由我来完成此项任务。第二天，我独自乘长途汽车到了渭南县。晚上为了消磨寂寞的时光，我到电影院去看电影。谁知当我回到旅馆时，我发现房门上贴了一张纸条，上面写道：“在西安火车站遇见曹先生，得知你一人去了渭南。你居然还有心思去看电影。出于我是崔之久的老同学，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明早一定在旅馆等我。方永”。我万万没想到在我感到最孤单、最困难的时候竟然能遇见熟人，还如此关心我，顿时心里暖洋洋的。

从此，这个身高1.8米、背有些驼、戴着副好几百度近视眼镜的方永，将他自己编制黄土高原地貌图的任务暂时丢开，帮我从事野外工作。我的任务是要选择剖面、采集土样。一天工作下来采集的土样足有30多斤重。于是方永向房东借了副扁担和箩筐每日与我外出考察和采样，当夕阳西下时，他总是挑着沉甸甸的土样，一扭一扭地跟在我身后，沿着羊肠小道返回住地，这时他的背显得更驼了。

由于工作紧张，天气炎热，一天，我突然浑身起了荨麻疹，从头到脚混身都是大红疙瘩，痒得钻心，我一边跑野外，一边抓个不停。方永得知我得了荨麻疹，并没吭气……，晚饭后，房东大嫂叫我到后院去，说是那位同志让她烧一锅热水给我洗澡，并说洗个澡身上会舒服些……。看着后院地上放着的大木盆中热气腾腾的洗澡水，我的心也顿时热呼起来，真不知该说点什么，才能表达我的感谢之情。

十余天后，在方永的帮助下，我完成了野外考察和采样任务。整整两箱土样，约200—300块样品和我一起上了长途汽车运回渭南。当我在渭南火车站托运完标本，爬上刚刚买到的西安—北京火车的上铺位时，我的心还在怦怦地跳个不停，我直挺挺地躺在铺位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这时方永的身影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想着方永此时大概正独自一人走在寂静的山岗上，赶着完成他自己的填图工作……，想着，想着，肃然起敬的感觉油然而生，令我久久不能入睡。

其实，方永不是我爱人崔之久的同班同学，而是比我爱人高三班的兄长，只不过在南京大学地理系有时一起上过大课，仅此而已。方永与我爱人的这种普通的同学关系，与我极其一般、平淡的同事关系，而当对方遇到困难时，他却能产生如此强烈的责任心，不惜耽搁自己的时间与精力，细致入微地帮助别人，这种品质，这种行为怎能让人忘怀。

“文化大革命”的初期，方永突然从地貌室六楼办公室窗口跳楼身亡。当我听到这不幸的消息时，脑袋一阵恍惚……，一个善于关心别人、帮助别人的好人，为什么要走上这条悲惨的绝路，我至今仍找不着答案。二十余年过去了，我对方永总怀着一种内疚的感觉，他在最困难时，思想想不通，我为什么没有发现，为什么没能给他一些帮助。倘若那时我能像他在黄土高原时那样主动、自觉的去发现我的困难给予热情帮助那样，给他一点点关怀、哪怕是一点点，也许不该发生的事就会避免。人们多么需要彼此关心、理解、帮助。今天，在市场经济浪潮中，方永的这种关心他人、帮助他人的精神品质难道不值得我们学习吗?

（原载于《中国地理学90年发展回忆录》，吴传钧、施雅风主编，学苑出版社，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