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逸畴*
1991年8月下旬,中日联合科学考察探险队决定穿越被称为“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这是一次人类科学考察探险史上从未有过的大胆尝试。此行18人,包括中国科学探险协会、中国科学院地理研究所、中国科学院生物土壤沙漠研究所以及日本法政大学的科学家们,我作为联合考察队队长,亲历了这次探险考察。
这次探险,分成两组:一组以吉普车为交通工具,沿着贯穿沙漠的河流进行考察;另一组则要徒步横穿沙漠考察!
被称为沙漠之舟的骆驼也不好骑
深入沙漠腹地探险和考察,骆驼是必不可少的交通工具。为此,我们租用了16峰骆驼。
在离开大河沿,涉过克里雅河时,16峰骆驼在克里雅河中尽情地喝了个够。在芦苇和红柳间走了一天多,进入克里雅河与和田河之间的沙漠地带,便是“平沙万里绝人烟”的荒凉大漠了。
一条条沙梁,蜿蜒起伏,犹如黄龙偃卧;一座座沙丘,比肩而立,环卫着瀚海迷宫。四望无涯,看不到一点绿色,没有一点生气。只有我们的驼队在昂首阔步,接踵而行,时而爬上新月形和金字塔形的沙丘,时而走进深深的沙谷,时而翻越“黄龙”之背,时而涉过干涸的古河床……。在此流沙漫漫、没有水草、没有路径的沙海中,骆驼们却如履平地,行走自如。
把骆驼称做“沙漠之舟”,真是恰当而又形象。高大而又壮实的躯体,可以驮负重物(一般可负重250斤)。大似蒲团的软蹄,可以在流沙里安然行走。那布满密密睫毛的眼睛,可以在风沙弥漫中识途辨向。柔软的鼻孔可以关闭起来防止风沙灌入和水分的大量消耗。浑身细长的绒毛可以在沙漠中抗寒御热。坚实的牙齿,可以嚼食粗糙带刺的沙漠植物。之外,它的肉可食用,血、鼻、胎衣和驼鞭是补药,驼峰和驼蹄更是美味佳肴。至于骆驼的皮革和毛绒,对人们生活的贡献就更是尽人皆知了。
别看骆驼是个庞然大物,可是它却生性胆怯而机警,嗅觉听觉都非常敏锐。一旦惊动,举尾奔跑,时速可达30公里以上。骆驼给予人类甚多,所求甚少。劳累一天,在戈壁荒漠上觅食随处可得的食物——骆驼刺、红柳枝、芦苇、胡杨叶等,都吃得津津有味。即使到连骆驼刺都不生长的地方,它也毫不畏惧,凭着骆峰中贮存的养分,即使十几天不喝一滴水,仍然可以载人驮物。深夜,它又用自己的身躯围成“墙垣”,为行人抵挡风沙和寒冷。正是由于骆驼有如此之多的优点,所以自古以来,沙漠运输总是少不了骆驼,漫长的“丝绸之路”上,不就曾经留下它不灭的足迹吗?
一般说来,驼性是十分温顺的,但它也有受惊发怒的时候。在这次我们骑骆驼考察过程中,一次是因为一个人穿了艳红的信号服,一次是因为铁桶碰撞的声音,使生性胆怯的骆驼害怕起来,于是突然举尾奔跑,几乎是双脚腾空跳跑,把驮的东西全部掀翻在地,煞是吓人;有时它不愿意让人骑乘,惹怒了它,它会回过头来,将胃里的腥臭食物和粘液,随着愤怒的吼叫,雨点般地喷射而出,喷得你一身臭脏,狼藉不堪。
真要说起来,骆驼其实并不是好骑的,因为这庞然大物,近2米高,骑上骑下很不方便,一旦骑上去了,就失去了自由。驼背很宽,叉腿骑在上面,实在不是滋味,而骆驼走得又慢,骑在上面实在令人着急。时间稍长,腿和屁股感到实在无地方可放,不规则的起伏颠簸,腰酸背痛,一天下来,下地连路都不能走了。因此在沙漠中我是宁愿要走路的,工作起来也自由得多。
酷热难熬
我们安排年青的三人先行,以探路为主。在一望无际的沙海,他们只能用仪器导航,看准方向,翻过一座座沙山,越过一道道沙谷,沿着直线前进。中间的我们,一路上有各种不同专业的考察任务要做,所以大家不可能集体行动,每个人都必须以独立的意志和极限的体力去拚搏。后续的骆驼队,驮着我们不能少的饮用水和生活物资,又由于骆驼行走往往要选择沙海中平坦的地方绕行,因此速度每天要比我们慢二三个小时。这前后隔断的三批人驼,断断续续相隔几里。只是靠沙地上留下的脚印联络、引导。我们只能跟着先行人的足迹前进。一旦遇上沙漠风暴,后果就不堪设想。狂风骤起,飞沙走石,遮天蔽日,整个大漠就会变成忿怒的海洋。起伏的沙丘会变成汹涌的波涛,不仅看不清人影,而且沙地上的脚印也会被一扫而光。一旦迷失方向走叉了路,与驼队失散,无水无粮,在这无边的沙海中就非死不可。我们带着担忧冒险闯进着,幸亏这次沙海探险中并没有遇到大的风暴。现在回想起来,还着实有些后怕呢!
头天下午出发后,穿过克里雅河,在长着芦苇、红柳的盐碱滩地上穿行,到晚上10点太阳落山了,才在一处流动沙丘的丘间洼地内宿营下来。大家摸黑搭篷,埋锅做饭。通过GPS定点在地形图上一计算,方知这半天才走了六七公里。晚饭后,大家捡来胡杨枯枝和红柳条,架起篝火。中日双方队员和驼工聚在沙丘上,对着悬挂在沙漠上空的一轮明月,喝啤酒、吃罐头、唱歌跳舞,好不欢快。
第二天,越过面前的沙梁,我们进入了克里雅河西侧的老干三角洲的范围。啊!这些老干三角洲,面貌与新三角洲迥然不同。满目尽是连续的沙丘,沙丘间常出现一些条带状的丘间洼地,长着一些胡杨,大部分己枯死。干枯的胡杨树干被风沙扭曲成千奇百怪的姿态,或像张牙舞爪的怪兽,或像丑陋恐怖的妖鬼,在空旷寂静的沙漠里,阴森而神秘,一片狼藉凄凉的衰败景象,绿色愈来愈少了。显然,老三角洲由于水系的东迁,地下水位降低,风沙趁机侵袭,沙漠化正在扩展之中。
我们冒着火辣辣的太阳前进,无穷无尽的沙丘起伏着。沙岭,沙谷;沙谷,沙岭;……翻过了一道又是一道,单调、寂寞、乏味!由于水土不服饮水不净一路又没完没了地拉稀跑肚,“好汉架不住三泡稀”,好几个人一会就蹲在沙丘上拉一泡,然后再前进,头昏眼花,两腿发软,体力急剧下降。沙丘难走,浮沙处一脚踩下去足有尺把深,深一脚,浅一脚,沙灌在鞋里,摩擦得满脚起泡,一步一疼。最可怕的是中午的酷热,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是在生理的极限下进行的生死搏斗。我早己做好了倒在酷热滚烫的沙地上再也爬不起来的准备。咬紧牙关,强忍干渴,前进!前进!前进!看到特殊的自然现象,还得停下来细细观察、测量、记录、拍照等等,责任心告诉我们不要放过这前人没有走过的道路上任何一处科学景点和疑点。
就这样一直走到下午4点,随身携带的3公斤水己滴水不剩,脚上的旅游鞋早被烤得发烫,灌满沙粒的鞋袜在烫沙的摩擦下,撩起满脚的水泡。嘴里干苦发粘,上下颔和舌头上也沾上不少沙土,粘结在一起。一阵阵沙面热辐射烤得人透不过气来,两眼发黑,重影道道,两眼只是盯着沙面的脚在机械地移动着,一种孤独、寂寞的情绪笼罩了心头。
那一刻,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坚持,绝不能倒下,走!走!走!混混沌沌中有刹那头脑清醒的时候,就真想:天上只要有一片浮云,周围哪怕有一棵小树、一从小草,带来一丝遮目的荫凉,那该多好!可浩浩长空就是不见一丝云彩,茫茫沙海又哪来株树寸草!这可恶的沙海竟是这样的残酷无情!真是“死亡之海”!在这里,我就亲眼目睹有冒冒失失飞进来的鸟儿,最终因干渴惨死沙海的情景。塔克拉玛干有“进去出不来”的含意,这次我是真正体会到了。
终于,在前进的路上,我们看到了一棵胡杨!一棵干巴巴、枝叶稀、疏濒临枯死的胡杨!一棵给我们这些沙漠“亡命者”来了一线希望的胡杨!
我们拚尽最后一点气力靠了过去,看到先行探路的小赵、川岛和翻译己倒在树下。他们己挖了好几个一米多深的沙坑,躺在里面,把沙盖在上面,来抵抗那酷热的暴晒。同时,还把衣裤脱下来挂上树稍,以求投下一片阴影。我们后续的人一到,见到挖好的沙坑,都一下倒了进去顿感周围湿沙的一阵透心的阴凉,就这样竟也有半个多小时没喘过气、说不出话来。这大概就是疲劳过度的虚脱了吧!那一阵子,浑身真有说不出的难受,每一个细胞都乏力发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也不是。
我们在沙坑休息了两个小时后,后面的骆驼队也赶到了。骆驼一峰峰伸长脖子也趴在沙地上直喘息。我们喝着水和饮料,虽然大家肚子都是空的,但就是浑身难受得不想吃东西。小寺君把简易的气象观测仪器放在沙丘上,气温为38℃,沙面温度64℃,但这不是温度最高的时候,以后几天15—16点测得的沙面温度,都在75—80℃,气温在43℃左右。
就这样,我们每天冒着酷热,在枯死的胡杨树下,稀疏的红柳树下,靠着挖沙坑苦度难关。红柳树几乎成了我们的“救命树”。
*杨逸畴(1935—),1957年至退休在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