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郑 度*
自从1966年参加中国科学院西藏科学考察队对珠穆朗玛峰地区的综合考察工作以来,我就与青藏高原结下了不解之缘。现仅就我个人考察研究的回忆谈点心得体会。
珠峰地区自然分带
1966年3~7月我所在的第二专题组以自然分带问题为重点对珠峰地区进行综合考察,涉及自然地理、气候、地貌、土壤、表生地球化学、地植物、植物区系、动物区系等诸多专业,由张荣祖先生任组长。1966年我们在野外按照垂直自然分带要求,在波曲河干流谷地近70公里距离内,从海拔1600~4850米布设6个点进行小气候观测。当年4~6月在樟木、聂拉木、绒布寺等地工作,我们组有关专业人员经常一起调查植物群落、观测土壤剖面,回到驻地互相协助整理标本,顺带记录并学习主要植物的拉丁学名。在野外和室内各学科间又时常交流讨论、互相启发,是我学习提高、扩充知识的好机会。受“文革”影响中断考察,于7月中旬离开拉萨返京。1967年恢复珠峰科考,8月下旬我和姜恕先生两人先行前往拉萨,9月初直接奔赴卓奥友峰北侧海拔5000多米的加布拉前沿哨所,在部队的支持下,攀登到亚冰雪带考察,在巴龙(海拔5420米)的石头小屋过夜。随后我们自然地理组(还有胡朝炳、赵从福)在希夏邦马峰的南北两侧工作,又到吉隆藏布谷地考察,抵达中尼边境的热索。
受十年浩劫的影响,我们只在1968年和1972年有时间对珠峰地区科考进行集中总结。当时地理所图书馆的国外期刊和新书比较齐全,文献查阅表明山地垂直自然带的研究属国际前沿领域。我们完成了“珠穆朗玛峰地区的自然分带”等两篇论文,在探讨气候、植被与土壤分带相互关系的基础上,提出了珠穆朗玛峰地区垂直自然分带类型的分布图式,初步概括了其分异规律。黄秉维、赵松乔先生审阅了文稿,并提出具体修改意见。
藏东南的徒步考察
中国科学院于1972年底在兰州召开了珠穆朗玛峰地区科学考察学术交流会,制订了“青藏高原1973~1980综合科学考察规划”,组建了青藏高原综合科学考察队。作为考察队的一员,我先后参加了对西藏自治区、横断山区和喀喇昆仑山-昆仑山区的综合科学考察。
1973~1976年对西藏的科学考察有不少值得回忆的故事,限于篇幅仅提及两次徒步考察。1973年自然地理组在察隅县境内考察,多数地方不通汽车,只能靠步行。8月上中旬我们从察隅县木宗乡沿阿扎谷地上溯经冰川覆盖的瓦勒拉山口 (海拔4640米)前往岗日嘎布北翼,随身仅带照相机、高度表、标本夹等必备用品轻装上阵,而有40多名民工协助运输行李和物资,还为我们引路,使考察组顺利完成了预定计划。1973年秋得到何希吾、杨逸畴等人的支持,在墨脱县(海拔1130米)布设了小气候观测点,当地小学教师协助观测,得到了近一年的难能可贵的气温与降水的数据和资料。1974年8月下旬~9月中旬我们从米林县派区经多雄拉山口前往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墨脱县,高差大、坡度陡,来回全靠步行,还有旱蚂蟥和蛇的威胁(照片1)。徒步考察使我们有机会对藏东南和东喜马拉雅山南北翼的垂直自然带进行较好的观测比较。
青藏队每年都安排有学术交流会,所以各专业组对研究工作的年度总结还是抓得很紧的。如1974年我完成了“西藏南部东喜马拉雅地区的自然分带”的总结报告,在此基础上与植物所陈伟烈合作发表“东喜马拉雅植被垂直带的初步研究”一文。该文揭示了东喜马拉雅山地发育着独特完整的湿润类型的垂直自然带谱。南翼带谱具热带北缘特征,热带常绿雨林和半常绿雨林类型溯江而上进入低山带,向北可迄29oN,超出其他大陆热带所在的纬度界限;热带森林的上界可达海拔1100米,远高于我国海南岛的热带森林上界。这实际上揭示了雅鲁藏布江下游水汽通道的生态效应。
照片1 墨脱地区考察
高原自然地域分异
青藏高原地域辽阔,研究程度较低。高海拔地区的自然地域分异规律如何,是地理学基本的科学问题之一。对于青藏高原的地理地带性,历来看法纷纭、观点各异。有人主张高原地势复杂,不能划分出水平地带;也有人提出水平地带被垂直带所掩盖,只能靠垂直带来辨认,等等。这也引起我对探索高原自然地域分异规律的兴趣。
1972年黄秉维先生撰文阐述地理学和地理所的研究方向与任务,关于自然地理学理论研究问题,他指出 “要在一定范围内根据事实资料进行理论总结”,要“与西藏高原综合科学考察结合和配合,研究高海拔地域的地带性和非地带性规律问题”。我根据实地考察和青藏队的研究成果,对青藏高原的自然地域分异规律进行探讨,在赵松乔先生(时任《地理学报》副主编)的鼓励下,与张荣祖、杨勤业合作发表“试论青藏高原的自然地带”一文。该文阐明青藏高原自然地带的水平分异和自然带的垂直变化互相结合,是三向带性原则在高原上的发展,显示出自然地域分异的特殊性;论述了高原自然地带的形成背景,并提出自然地带划分的初步方案。1980年5月在北京召开了“青藏高原国际科学讨论会”,我以“Physico- Geographical Differentiation of the Qinghai-Xizang Plateau”为题在大会上做了学术报告。
对青藏高原自然区划工作,黄先生提出要注意高原自身的特点,不宜搬用低地的规则;他强调地形的作用,并要我们探讨解决高原山地区划中代表基面及其海拔高程等问题。为此我曾撰文探讨山地与高原综合自然区划问题,论述了三维地带性观点,分析山地垂直自然带谱,确定代表基面及其海拔高程,以及山地区划界线的划分原则等。在1996年对原有工作加以修改完善,发表了青藏高原自然地域系统的新方案。
干旱昆仑山区探秘
80年代中期我们完成了对西藏和横断山地区的野外考察研究工作后,便把目标转向位于高原西北部的喀喇昆仑山和昆仑山地区。该地区气候寒冷干旱,条件严酷,研究程度很低。当时科研工作已开始由计划安排转为项目申报。尽管随着年龄增长、体质下降、工作与生活条件差,但我们这批中年人仍然满怀信心积极争取承担这一艰巨的任务。参加项目答辩评审会的陈述彭先生极其风趣地形容这是“三五牌”的项目,就是指我们这一批50岁上下被称为“老青藏”的中年人作骨干,在海拔5000米的高山高原地区进行为期5年的科学考察研究。在老一辈科学家的支持下,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和中国科学院给予重大项目的资助,我们终于如愿以偿,能够在年富力强的中年时期到青藏高原最恶劣的区域去探索自然奥秘。
通过对该区域的实地考察,我们收集了高原山地干旱和极干旱的垂直自然带数据,从而为构建青藏高原垂直自然带结构类型的分布模式提供依据。我与李炳元合作发表的“青藏高原自然环境的演化与分异”一文,将高原的山地垂直自然带划分为季风性和大陆性两类带谱系统,区分了它们的结构类型组合,构建了其分布模式;阐明全球最高的森林上限出现在西藏东部山地,除所处亚热带的纬度位置(30~31oN)外,还与高原热力作用及山体效应有关。
为了取得羌塘高原北部的基本科学资料,我们决定在第一年趁热打铁,组织精悍的小分队前往考察。1987年盛夏小分队从南疆的叶城出发,沿着新藏公路翻越险峻挺拔的西昆仑山向北羌塘高原进发。我们从龙木错向东来到距新藏公路干线约500公里的腹地深处,70年代测绘队曾在这里工作过,命名为“英雄地”并留下灶台等遗迹。这里海拔4700~4800米,地势平缓、气候干旱、植被稀疏、景色荒凉。在剥蚀的高原面上甚至未见高等植物的踪迹,出现大面积寸草不生的光裸荒漠地段。通过此次考察证实并确认寒旱核心的存在(照片2)。由于这里海拔高、气温低、降水少,所以我们称之为“寒冷干旱的核心区域”,以区别于C. Troll所称的“亚洲高地的干旱核心”。
照片2 北羌塘无人区考察
独特的地生态格局
我从西德回国后于1983~1984年和张荣祖、杨勤业、刘燕华一起参加横断山区的综合科学考察,期间对干旱河谷进行了专门的考察研究。1985年我与杨勤业发表了探讨青藏高原东南部山地垂直自然带的文章,阐述了垂直自然带的结构类型及其区域分异,探讨了横断山区干旱河谷这一独特地生态现象的形成背景,揭示了其地域分异特点。同年夏天在长春举行横断山区自然区划的专题研讨会,讨论了横断山区自然地域分异并提出自然区划方案。
青藏高原的高寒灌丛草甸地带是高原东南部湿润、半湿润型垂直带谱高山带在高原面上联结展布的自然地带,具有水平地带性意义。无论从其自然环境特点,还是生态系统本身的性质看,在北半球高纬度的低海拔区域并不存在相应的自然地带,是青藏高原独特的地生态现象。由于缺乏对青海省境内高寒灌丛草甸地带的了解,在西北高原生物所周兴民研究员的带领下,我和林振耀、王秀红于1995年专程前往玉树和果洛州考察调查。在此基础上,对青藏高原的高寒灌丛草甸地带的环境和发展问题进行探讨,并将其与北半球的苔原带进行比较。阐明高寒灌丛草甸地带的温度水分条件均优于苔原带,是青藏高原重要的畜牧业生产基地,人口密度在青藏高原亚寒带中远高于高寒草原地带和高寒荒漠地带。至于苔原带则基本上属于无人区,人类活动的影响极其微弱。
结 语
通过对青藏高原大部分地区的实地考察,结合自然地理各分支领域的研究成果,在综合集成的基础上,我们构建了垂直自然带的分布模式,揭示了青藏高原的三维地理地带性规律,阐明了高原独特的地生态空间格局,拟订并提出青藏高原自然地域系统方案,将高原划分为10个自然地带和若干自然区,为青藏高原地表自然过程与全球变化的基础研究以及高原地区环境、资源与发展的协调提供了宏观的区域框架。
我对青藏高原的科研工作得益于研究主题明确和黄秉维先生的悉心指导。地学领域许多科学问题的深入探讨需要不同领域学者的共同参与,加强并促进学科间的交流与渗透。在野外还要提倡彼此协作,发扬团结互助的集体主义精神。当然,由于高原自然条件严酷,高寒缺氧、辐射强烈,也导致了早期白内障及脾脏肿大等身体功能损伤。由于交通不便,翻山涉水也常会遇到各种困难甚至危险。这都需要一定的毅力和奉献精神,我也一直得到家人和亲友的理解和支持。“老青藏”们探索高原自然奥秘的兴趣和执着追求,使我们互相鼓舞、克服困难,多次共同奔赴世界屋脊,切磋高原的环境与发展问题。
*郑度(1936—),1958至今在所工作,中国科学院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