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荣祖*
珠穆朗玛峰的机缘
大概在1963 年,得知王明业同志(原在我所工作,后调成都地理所)被派到珠穆朗玛峰进行勘察,我不禁为之神往。1965年春的一天,刚从云南出差回来,我被叫到所人事处。黄秉维、于强两位所长及邹敏同志和我谈业务方向,指出不能单搞动物地理,对自然地理任务,应首先完成好。不久,通知我参加院组织的“珠峰考察队”(配合国家登山队),并着手筹组第二分队—“自然地理分队”。顿时,使我感到责任重大。随之,除了奔走于动物所、北大等单位物色队员,准备进藏,还要马上写出“世界第一峰—珠穆朗玛”科教电影脚本稿。发狂地阅读和不停地思考,我全身心地投向了珠穆朗玛峰。
“耶提”(喜马拉雅雪人)、冰蚯蚓、“红雪”(雪藻)、旗云、珠峰顶的片麻岩、古地中海、高山病、“登顶英雄”……等等,都是我思考的主题。还令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说一个英格兰少女来到西藏,过着天堂般的生活,忘却时光。一天,她决意回故乡,当她被背过喜马拉雅雪山山口,在跨出这天国的那一刹那,背夫背上的少女突然变成了苍老的妇人。珠穆朗玛峰—珠穆朗桑玛女神,一个圣洁,充满未知与挑战的高山世界,诱惑着我。
考察队队员,虽然都经过准运动员标准的体检,但仍然都要经历“高山反应”的考验。我们取道柴达木进藏,先到格尔木,再翻昆仑山,……。 当地流行一句话:“不冻泉得病,五道墚送命”。不冻泉位于昆仑山口以南,海拔约4500多米。果然,到达不冻泉,全体近二十人,无一例外都发生反应,大都躺在床上。我是没有躺下的少数人之一,但觉得气短、头疼,亢奋多话。听说,有人在这里就发生问题,大多数与心脏有关,在此就得打回程。若到五道墚,恐怕要送命,那里好似“鬼门关”。从不冻泉到五道墚约有100公里,海拔约4700米。次日我们到达时,确感到气短加重。但再穿过5400米的唐古拉山口时,不少人反而减轻,因人而异。然而,对于我们,严峻的考验还在后面,要向珠峰更高海拔进军。
为适应高海拔工作,我们先在拉萨(3658米)接受登山训练。经过训练,一周后就能打篮球。但到了珠峰北麓的定日(4300米),又发生反应(比在五道墚轻)。为争取工作,大家都不管它了。为拍科教片,我要和两位摄影师先向绒布冰川进发。本来,由大个子老赵扛摄影机,可到了登山队第一营地(5400米)时,他的高山反应加重了,不得不躺下。次日,他虽可以走,但摄影机得由我和另一位摄影师殷虹轮流扛。我俩个子小,基础代谢低,吃点巧克力就行了。大个子需求量大,又因高山反应而吃不下东西。壮丽的珠峰、冰川和冰晶世界,奇异的高山植物吸引着我们,顶着大风,忘却了气喘和猛烈的心跳。其实,高山环境并非总是严峻的。当风静时,太阳照射下全身暖洋洋的,高山苍蝇在点地梅上嗡嗡地飞,使人昏昏欲睡。我才体会到太阳直接幅射在高山生态系统中的作用,冰碛石的阳面,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小生境,阴面几乎没有生命。在阳光直射的雪地上,我看到高山弹尾虫。遗憾的是,我没有找到冰蚯蚓和“红雪”。我不相信有“雪人”,但我看到喜马拉雅高山上,确有一个“风吹生物群落”生活在高山冰雪带。我们到达登山队6000多米的第三号营地,那里是植物生长的高限。两位摄影师还随登山队员,登上7000多米,更高的地方则委托登山队拍摄。
所里还有郑度、章申、于维新三位同志参加考察。我们4人,分别负责两个主要课题:“珠穆朗玛峰地区的自然分带”和“珠穆朗玛峰地区过渡元素的表生地球化学特征”。“自然分带”是电影”要表达的主要内容。所以,拍摄工作主要与自然地理分队在一起,奔波于高山与深谷。随着考察的进展,电影剧本也不断地修订。拍摄工作还算顺利。但,他们常抱怨动物镜头难找。一天,我们攀爬在珠峰西南聂拉木曲乡2000多米的常绿阔叶林中,想拍到亚热带动物,但半天下来,一无所获,他们开始埋怨。突然,我眼前一亮,一只绿喉太阳鸟在腾空吸杜鹃花蜜。我忙说“快”!只听机器立刻响了。良久,殷虹向我说:“老张,太激动了,我的手都发抖了”!其实,我这个地理学子,在世界第一高峰的每时每刻,都在激动之中。
科教电影的拍摄,又引出了另一个任务,写一本珠穆朗玛科普读物。电影的一幕幕,既浓缩在书里,又可以在书中扩展。我还把“珠穆朗玛峰自然分带”绘成立体景观示意图。书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又在外文出版社翻成英文。几年后,我偶而发现,在北大地理系编写的“自然地理学”教科书里,引用了那张“示意图”,不禁感到欣慰,仿佛实现了自己对珠峰的承诺。
从青藏高原到科罗拉多高原
珠峰考察初始,领导上说要作5年打算,学藏文。可是,文化大革命一来,就全被拉回北京,参加运动。大概由于珠峰任务的特殊性,次年,院领导同意补充考察,我欣喜若狂。经研究,地理所由郑度和胡朝炳两位同志承担此重任,其他同志留所总结。1968年秋,考察队在兰州举行了学术讨论会,并联系全队工作,编写出“地壳抬升影响”为主题思想的综合报告。会上,最令人激动的是酝酿讨论早已规划的“青藏高原综合考察”,大家都盼望能早日再进西藏。1973年,终于开始了青藏高原综合考察。我记得,几次进藏,有几个队员包括我,那时肝指标偏高,但入藏心切,特地找郑度的爱人为我们向签字医生说情(愿责任自负),这是为公而“开后门”。1974-1976年,我参加自然地理组工作。野外考察侧重在藏南宽谷盆地-山地、昆仑高山湖盆、羌塘高原和阿里山地湖盆。辽阔的高原,自然地带的三度空间变化,加以因地壳抬升的第四度空间的变迁,这些对探讨高山高原自然地带分化规律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当时我们还采取了土壤微形态学手段(要感谢黄所长,他为我们翻译有关德文资料)。很高兴,1979年,又作了补点考察。然而,总结时,仍感不够深入,常产生恨不得再去一次,再多采些标本的想法。纵然如此,在1980 青海-西藏 (Tibet) 高原国际学术讨论会上,由郑度同志宣读的“青藏高原自然地理分异”和由我宣读的“青藏高原抬升对自然地理过程的影响”等论文,还是引起了与会学者的注意。也许,因此成为当时联合国大学Ives教授和黄所长物色联合国大学访问学者的对象。次年春,孙鸿烈同志、张丕远同志和我三人,以联合国大学访问学者的身份,派往美国科罗拉多大学,踏上了科罗拉多高原。
科罗拉多大学地理系在洛矶山Nanwa Ridge 设有极地与高山研究所,Ives教授是所长。研究所前一个不大的广场上空,飘扬着中国国旗在内的多国国旗。Mish主任告诉我们,五星红旗是在我们来研究所那天升上去的,表示有了中国学者的参与。研究所设有实验室、图书馆,对太阳幅射,冰缘大气、土壤和冰雪等作了长期取样、观测,积累了丰富的各类观测数值。配备有电动雪橇为野外工作提供方便。每年暑期还为大学生开设野外实习课。该所向有关山地的各类研究课题开放,为世界山地研究学者提供一流的高山研究平台。对我们三人的访问,作了三点安排:1、在地理系以听课方式了解山地学的内容;2、在研究所参与野外工作;3、参与该所《人与生物圈定位研究》(基金)课题,从计划制定、质疑论证、申请评审、野外观察,即包括从实验点的布置,到开展野外工作的全过程。为学术交流,在访问期内,我们三人先后分别作了题为“中国历史时期气候变迁”、“西藏高原土壤地理”和“中国灵长类动物地理”的学术报告。
当时,对曾经处于“封闭”状态的我们,这次访问真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收获是多方面的。最大的收获是使我们对美国地理学山地研究有了较全面的了解。在我心目中,最感兴趣的是国外同行的治学方法和实际野外工作。通常,他们对资料的相互关系及获取的流程,有全面的考虑。但对于学生,又常告诫要循序渐进,不要有野心。山地高海拔的野外工作是劳累的,但教授的讲解、学生的提问、交流讨论,十分活跃,教学相长,这是一种享受。我们来自青藏高原,看到这两个高原有许多共同的现象和相近或同属的物种,就有不少发言权。我们还常告诉同学们“这种植物(叶、果或根茎)能吃”。也许,中国人的注重实践,引起他们的注意。一天,一位教授以崇敬的口吻向同学们说:每天我们都从中国同事那里学到知识。我想,这是黄所长着重综合培养和我国综合性考察优势的一种体现。
暑假后,Ives教授希望我在回国前,写出“喜马拉雅山和洛矶山环境对比”的报告。但我最关心的是由Ives教授主持的联合国大学课题——“高地与低地相互关系”。这是一个实践性很强的课题。我在编写报告的同时,为回国加紧搜集这方面有关的资料。
从基础到结合实际
1983年,从美国访问归来,正值青藏高原综合考察重点转向横断山区。横断山区一向是国内外地学与生物学高度关注的地区,自然资源十分丰富。但随着人口的增长和开发利用的加剧,水土流失相当严重,危及下游。这方面正是我在访美期间最关心的问题。除参加自然地理考察,我积极地承担了由队上下达的“横断山干旱河谷”的课题(1984)。此课题要求结合生产实际,由来自各有关专业的近二十人组成一综合考察组,在各专业的配合下,完成了以下几个方面的工作:1、提出一个干旱河谷分类系统。2、提出一个有关干旱形成原因的综合性见解。3、系统阐述干旱河谷各主要自然要素,包括自然灾害的规律性及其与农业生产的关系。4、从山地生态系统的观点,探讨如何改善干旱河谷的生态条件。5、各区农业生产方向。然而,我深切地感到,工作仅仅是开始,干旱河谷的整治需要解决的问题很多。当时,我们就列出了66个课题,附在报告里。我很希望能在这已经踏上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然而,那时离我退休的日期已是屈指可数,不禁有点茫然。
1985年,队上派我参加由国际山地综合开发中心(ICIMOD)组织,在成都召开的 “流域整治”研讨会。会后,孙鸿烈同志叫我随章铭陶和郑度两位同志去该中心(加德满都)访问。我很欣赏ICIMOD的宗旨和工作内容。没料到,几个月后(次年),我被通知去ICIMOD任职(“山地整治研究室”负责人)。我以既高兴又惶恐的心情迎接这喜马拉雅山的再次召唤。
当时,ICIMOD正拟扩大长期工作的范围,我极力推动,尽速使将此范围扩大到喜马拉雅山北翼(西藏)和横断山区(四川-云南)。在研究室,我首先提出分工编写喜马拉雅-横断山各地段的基本资料。但最重要的是开展实际工作。因此,我致力组织了两个考察,考察地点分别是加德满都Kakani地区和西藏尼木县。考察人员除在研究室任职的尼泊尔、印度和西方专家外,还邀请了4位中国专家(综考会李明森、地理所高富生和西藏自治区土地规划局边觉和他的助手)。这两个考察工作的成果,都先后被选为在ICIMOD举行的国际山地整治讨论会上的重点论题,后来,又出版为专册。然而,我在ICIMOD的工作仍然留下了一点遗憾。由于野外工作的主力是中国专家。尼泊尔当地的老乡,甚至连当时ICIMOD的主任Rosa,都称它为“中国队”。考察中多次碰到能说英语的尼泊尔老乡,都深情地向我们诉说:来这里考察的专家(西方)很多,绘制了许多地图,写了很多很厚的资料,可工作一完,他们就走了,再也不见回来。他们激动地说“Never!Never!而您们“中国队……”。说到这里,就向我们竖起大拇指。当时我向自己说:要继续做下去,要有实际效果。而在西藏尼木的考察,地方干部和我们都毫无疑问地认为,考察只是工作的开始。遗憾的是,限于我的任期(ICIMOD 主任亦要改选),只能希望继任者将我们已开始的工作继续下去,希望尼泊尔老乡能再看到“中国队”。
高山高原留下的问号
“青藏高原综合考察”和“青藏高原横断山区综合考察”的成果是丰硕的,曾分别出版了32和48部专册。后来,又陆续开展了青藏高原其它地区的综合考察,不断地为进一步揭开青藏高原的奥秘和建设做出贡献。
高山高原上的科学问号是无穷无尽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曾使我关注的问题,都已渐渐淡忘。唯独由土壤微形态引发的问题,挥之不去。
在1968年兰州“珠峰学术讨论会”上,席承藩先生是以“土壤中的残留铁离子”(在土壤薄片上发现的)开始他对珠峰地区土壤与青藏高原抬升关系的发言。他敏锐地指出高原上土壤发育新旧过程的多元关系。后来,我们在考察中,不但从微形态,而且从宏观剖面发现埋藏的复合剖面结构、漠嘎土中的鮞状结构、莎嘎土中的粘土胶膜与钙质胶膜镶嵌结构等,均揭示了高原在土壤发育过程中的特殊性。我曾将薄片标本给科罗拉多大学地质系的一位教授看,他不禁惊呼“terrible !”(注:当地的一种口头俚语,相当于上海话中的好得一塌糊涂。)。作为地理学子,应从微观联系宏观,看到一个多元异质的自然地理环境,有许多复杂的问题等待着我们。由于种种原因,我未能在已有的基础上在这方面多做一点工作。但我并不遗憾。因为,在打开这“迷宫”之门时,我也曾出了一把力。
*张荣祖(1925—),1950年至退休在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