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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忆随汪安球先生从事华北平原盐碱地改造研究(作者:王景华)  
          2010-05-24    【关闭】  
 

作者:王景华*

夜晚,听着窗外北风的呼啸,和那风打窗户的声响。渐渐地,感到风声激起思绪起伏。此时,一种激情缠绕着我,时光转换到1961年。

我是1961年从学校分配来到地理所自然地理研究室。因为我学的是化学地理,专业对口参加汪安球先生领导的化学地理组工作。九月份报到,十一月份就跟汪安球先生外出考察华北平原的盐碱地。

20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中国处于经济困难的时期。华北平原沃野千里,滋养着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过着安详的生活。原本到处是绿油油的农作物,可如今,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片片白花花的盐碱地。那里来的盐碱?怎样去治理?这一系列的问题摆在我们的面前。汪安球先生打算在这方面建立课题进行研究。为了搞清情况,选定地点,制定研究目的和工作计划,他带领我们外出完成这次考察。

我们行程的第一站是徐州。到达徐州后,就直接去政府有关部门了解情况,询问盐碱地的分布,近几年的发展,当前的农业生产等等问题。然后实地考察,这里已是华北平原的南部,当时盐碱地只是零星分布,问题还不十分严重。

随后,我们坐火车奔兰考。车停砀山十分钟,汪先生执意要下车,他说,砀山的梨,全国有名,下车买一点。不及五分钟的时间,他就回来了。我看出来,他脸上一片茫然,一种失望的心情,手上什么也没有。他只说了一句:“车站上什么卖的也没有。”20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中国,正是困难的时期,不要说买梨,就是基本的粮食都要定量供应。晚间十点到达兰考。当年兰考是自然灾害最严重最贫穷的县。在昏暗的路灯下,找到了县招待所。登记入住后,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清晨,天还没有亮,他就把我叫醒,等我穿好衣服他说:“窗外是什么?哼叫了一个晚上。”当他打开窗户,我们看到,窗外竟然是一个猪圈!此时发现,我们住的房间是一间低矮的用砖垒起的草房。我们深深体会了兰考县的贫困。

在县里了解完盐碱地的情况后,我们提请县里找一位向导,带我们去东坝头。在火车上,汪安球先生就跟我说,到兰考,一定要去东坝头,黄河从三门峡出山后,从西向东流入平原,到东坝头以后,黄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向东北方向流去。这是黄河最为险要的地段,同时,这里的黄河河床高出地面有几十米,是一个典型的地上悬河。值得观看的一个地理标志点。向导准时来到我们面前,他双手推着一辆架子车,一口河南当地话,满脸的笑容,一定要我们坐到架子车上,我们那里肯坐上去。看看拉车的老乡,满脸的笑容里却露出蜡黄和肌瘦,一身无力的样子,我们实在不忍坐到车子上去。只是把随身携带的小包放到了车子上。

走出县城,一条弯曲的土路,直向东北方向延伸而去。深秋的天气,已经感到有些寒冷,肃杀的秋风,扫落了树枝上最后的残叶。残叶飘落在白花花的盐碱地里。整片的土地上看不到一点麦茬和玉米高粱的残叶。田边地垅上枯黄的,东倒西歪的杂草在诉说着兰考的百姓在这一年里还要经受饥饿的考验。

一路走来,我们问这问那,详细的询问了盐碱地是怎么来的?盐碱地的产量,怎么才能治理?老百姓的口粮是多少?等等。跟向导的接近和询问,使我们了解到真实情况,特别是老百姓的生活。在回来的路上,汪安球先生反复跟我说,我们必须做这个研究,治理盐碱地,改造盐碱地,不能辜负国家和百姓对我们的希望。此时,我已深深的感到,汪安球先生看到兰考盐碱地的危害,看到兰考老百姓的生活,又有砀山买梨的经历,内心世界受到极大的震撼。就在此时此刻,在现实生活的面前,一个科学家把自己一生的前途和希望,跟国家和百姓的要求紧紧的捆绑在一起了。

我们考察的最后一站是石家庄到衡水,沿石—德铁路线的考察。这是我们离京前确定的重要线路。在石家庄,我们去了周围县,查看了那里的土地盐碱化情况,发现石家庄周围土地肥沃,大片的土地上还残留着茂密的麦茬。特别在藁城县,土地肥沃,农灌水渠纵横排列。估计当时这里的小麦产量很高。当来到衡水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另外的一种景象了。村与村之间土地广阔,相距较远。但是能够耕作的土地却很稀少,看到的都是大片的盐碱荒地,大片的低洼地,大片的撂荒地。土地荒芜,人烟稀少。

我们每人租了一辆自行车,从衡水到深县,从一个村到一个村,从一个公社到一个公社(当时乡镇一级都叫公社),调查很细,看到的很多。沿途所见,盐碱化土地在很多地方都有大片的出现。临近村庄的耕地,一般都是好地,但现在已是一块块一片片的盐斑,稀疏的麦茬还留在地里。听老百姓讲,这些耕地原本都是好地,种麦子种玉米都能丰收。如今,大块的盐斑,再加上施有机肥少,已经严重的影响了产量。从衡水骑自行车到深县,路途不算很远,但在困难时期是要付出很大的体力。沿途我们看到了盐碱地的真实情况。这促使我们,下定决心以毕生的精力来研究和改造盐碱地。

在深县的时候,汪安球先生就跟我们说,他已下定决心,选择石家庄到衡水一线,做为研究的区域,并确定研究课题为:华北平原水盐动态平衡研究及盐碱地的改造。同时提出以下理由:①石家庄到衡水一线,是由滹沱河和滏阳河发育的,从山前冲积扇到冲积平原一个完整的地理剖面。水盐动态变化在这个地理剖面中表现的十分活跃。②在这个区域里,轻度、中度、重度盐碱地都有分布,可选择的样地较多,有选择的余地。③可以在衡水附近选择观测点,建立长期观测站,(最后选在衡水附近的贡家台村)。④这一区域土地质量很好,近年来,土地开始盐碱化,影响农业产量。农民普遍有要求,赶快治理盐碱化土地。⑤交通方便,便于来往采集样品。

一个科学家,当他看到了这一切情况后,一种使命感一种责任感,促使他全身心的,责无旁贷的投身于研究课题中。回京后,我们很快的制定出研究计划,现在回忆有以下几方面:①确定研究区域为石家庄到衡水,以石津灌区为主的范围。调查这片区域盐碱地的分布、盐碱化程度、盐碱化对农业生产的影响。②建立从石家庄到衡水沿线的长期观测点,共有十几个。每半月采样一次,包括土壤样品和土壤水分样品。长期观测,以研究从冲积扇到冲积平原土壤盐分的迁移转化规律。③在贡家台村附近,选择不同盐碱化程度的观测点进行长期观测。研究水盐在土壤剖面中的垂直变化。④在北京研究所内,建立化学分析室。初期进行盐分分析,随着工作的深入,再不断扩大分析项目。(1963年搬进917大楼后,扩大分析室,又建立同位素实验室,计划进行水盐的同位素示踪研究。)⑤在上述研究的基础上,结合当地生产情况,提出盐碱地改造方案和办法。⑥在化学地理学术研究方面,应结合华北平原盐碱化的出现,研究盐分的来源、去向,以及海陆之间盐分的循环。结合当时的生产任务,建立化学地理的理论基础。上述研究计划很快得到院、所和研究室领导的批准。化学分析实验的人员、设备、药品也很快准备齐全。第二年的春天,当中关村马路上,高高的杨树还没有发出绿色嫩芽的时候,我们已经来到了观测站,驻进了贡家台。

科研工作是辛苦的,不付出辛苦怎能换来成果?在国家经济困难的情况下,我们满怀着希望和幻想,决心要做出科研成果,要为国家做贡献,为老百姓解决生产中的困难。

首先开始的是,石津灌区沿线的考察,收集资料,采集样品,观察现场。我们每人一辆自行车,相当于今天的‘宝马’车了。自行车上驮着我们各自的行囊,资料和采集的样品。汪安球先生跟我们一样,毫无例外。夏日的华北平原,烈日当头,远处田地里的水蒸气冉冉上升。土地被蒸烤着,沿途少有的几棵树,难当烈日的阳光。我们骑着自行车向前奔跑着,每个人都是满头大汗。唯一遮阳的草帽,也被汗水渗透。路途遥遥,嘴干舌燥。每个人使用最后的力气,来到了一个村庄。树下,几位大娘正在做活,汪安球放好自行车,走向前去,跟大娘说了几句,一位大娘领他进了屋里。转眼,只见汪安球手里端着一大瓢水,高兴的招呼我们每个人来喝水。甘冽的清水,沁人心脾。现在想想,当时有矿泉水该多好啊!

经过大约三个冬去春来的工作,我们已经积累了一大批第一手原始资料,这些资料包括:将近二十几个定点土壤的全年监测数据,土壤水分的监测数据,太行山区各种土壤和岩石的分析数据,不同盐碱化程度下的土壤盐分资料,农作物和雨水中的盐分资料,以及研究区域内的地形图、土壤图、土地利用图、机井分布图、灌溉分布图等。(这些资料后来因战备要求,被装入两个大木板箱里,运往三线,至今不知去向)。

我们正在努力工作的时候,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工作受到指责,被说成是修正主义的。随后被召回北京参加“文化大革命”。

……………

一九六七年的一天早晨上班时间,我看到汪安球先生在办公室里急速的走来走去,满脸的惊慌和恐惧,嘴里不断的说着:我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怎样呢。他很快被领导叫走。这时,有人告诉我,因为帮助别人抄写大字报,在最不应该打红叉叉的地方,在昏暗的灯下,打错了位置。

又一天,中午下班的时间,我走出办公大楼,看到汪安球先生蹲在大楼前的草地上拔草。他看到我的时候,立刻两行泪水从眼眶中涌出,泪水和汗水湿透了衣衫,满脸的委屈和痛苦,满脸的无助和祈求,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先生抱委屈而长终,已作古四十年,但是他的做学问和做人,仍然时时为我们记起,仍然沉静有力,这种沉静如一注清泉浇灌人心。与先生接触,更感到他的谦虚好学,诚恳待人,常吸取别人的可取之处,极具包容之襟。

雾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长。



*王景华(1936—),1961年至退休在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