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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事依依 历历在目——悼念静中同志(作者:熊忠英)  
          2010-05-24    【关闭】  
 

作者:熊忠英

我和静中同志相识,始自 1944 年初夏,当时我选修了李旭旦先生教的亚洲地理,李先生讲到印度时说:“我们研究部邓静中编写了一本印度地志,大家可以参考。”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邓静中的名字。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河西与南疆间之交通路线”一文,也便仔细的读了一遍,觉得著者沙里掏金,还是花了功夫,文字也很流畅。就和旁边的同学讨论起来,那位同学说:“你还不知道,这是我们研究部的才子呀!国文得过一百分的”。我说:“没听说国文会得一百分的?”那位同学说:“这是汪辟疆先生特别对他的赏识。汪先生在考研究生时出了《我对研究地理学的认识》的考题,邓静中就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汪先生看得高兴了,就给了他一百分。我感到新奇,愿意认识这位邓静中。经过朋友的介绍,在地理研究部的办公室里,我们见面了,他,很热情,很好客,也很健谈,总的印象不错。

1945 年暑期,我毕业了,按一般惯例,都要请自己认识的人,在纪念册上留言。我也照此办理,别人都是三言两语的写几句,如“前程似锦”“精益求精”之类的套话,唯有他却给我写了一首金缕曲的词。特别是其中有几句“ … 相逢未必曾相识,况聚首无多,敢称知己”“家国事愿相许”……隐隐约约有一种情愫,说不出来却又露点端倪。

以后,我们就分在不同的岗位工作,不时有点书信来往。他笔下很快,写得也勤。记得有一次我们讨论到思想、性情、习惯、志趣 …… 等问题时,他写道:“我天性好静,爱作沉思,更加二十余年来,我还没有在社会上混过,关于那些交际应酬的手段,我是比较差的。我不会随人附和,我总爱自作主张,虽然有些主张并不一定是对,但我始终是免不了固执的毛病。生活也不修边幅,不会雕琢自己。我认为最美的灵魂是朴素的。真虽未必是善,不真便无善之可能,这是我一贯的生活态度。………… 我不能说我有什么惊人的志向,我不想找一个名人做典型来依样画葫芦雕塑自己, …… 我只愿永远做一个好人,永远求真,永远向善,不屈服于环境,不被社会玷污。在为学方面,我不能说有什么心得,不过有幸找寻着一条门径。对我曾下过一番功夫的园地,我愿意继续辛勤耕耘,我没有过分的奢望,但凭我过去的经验,我知道努力并不是徒劳,假如能向人类文化的仓库里,贡献一点东西,那也该算是克尽厥职了。”看来这人有理想还有自信心。

1950 年我们来到南京中国科学院地理研究所,领导上安排他开展湘黔铁路选线经济调查,那时候我刚从四川来南京不久,新婚还未满月,他接受任务很慷 慨,我则有些心乱。我说:“我们分别五年,今天刚一聚首,你就走开,我成了驱逐机了,我不来你不走,我一来你就走,我人地生疏,如何是好?”他很委婉的劝我:“这个我知道,第一这是出差,不是出征,许多英雄战士,在生死关头,服从命令,毫不迟疑,我好意思提出推迟日期吗?第二,你也不是平庸的人,你一定能克服这些困难,何况还有组织上的照顾呢!”我接受了他的鼓励和信任,他也愉快地走上征途。

他常常对我说:我们算是生在好时代了,不愁失业,不愁事业。你看过鲁迅先生写的“伤逝”一文吗?文中主人公涓生和子君,是一对具有纯真的爱情,不顾世俗偏见反对而结合的夫妻,但是随之而来的是涓生的失业,导致子君的抑郁以致惨死。我看了这篇文章常常引起深思,也常常让我们更加热爱新社会。

我们两人工作,工资绰绰有余,但是他对我说:“在故乡我有老父,还有早年孀居的三姐和她的女儿,我的大哥也早死了,侄儿女还得帮助。”因此,他的工资剩下就不多了,他自奉很节约,节衣缩食,常常把“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的格言挂在口上,自律很严,也以此来教育儿女。他有一椿从小在家中带来的恶习——吸烟(故乡什邡县是产烟区),他屡改不掉,就吸劣质烟,也许这给他后来的呼吸道毛病,带来恶果。

1965年他主持酒泉农业区划,我也参加酒泉四清,他在城内我在乡下,相距四、五十里。有一次,我利用周末假期步行来看他,第二天早上,他就催促我回去。他说:“我本有权调拨汽车送你,但那是公家的东西,我不好调来私人使用,你还是趁早赶路吧!”我理解他的意思,我也就仍旧步行回去了。

1966年,他从武威调回北京,立刻投入“文化大革命”,而且是主要的受批判对象。经受了关“牛棚”,坐“飞机”,艰苦的劳动,无休止的批判。但他不改常态,从不缺勤,回家时对我说:“我被罚背毛主席的长段语录时,一字不差;我每次被批判回来都呼呼大睡,也不失眠。”我说;“这是为什么?”他说:“我的事还不就是那些,早就交待了,有什么好说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凭着他坦荡的胸怀,度过了难关,但是毕竟损害了他的身心,延误了对疾病的治疗,把小病拖成大病了。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他积极投入工作,和周立三先生共同主持全国农业区划,分工是分区部分,因为分量较多,别人都完成了,他还在赶写,那时正是夏天,回到家里也是赤膊上阵,我为了减少暑热,在市场上购买了电风扇,那时候能摇头的电风扇都是舶来品,价钱较高,我只买了一个直摇式的,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买回就用,光着膀子,向着背部直吹。这样也许是贪图一时的凉爽,使背部受了风寒,加重了原有的呼吸道毛病。

1984年儿子因为清华大学的选送,公费留美,这当然是我家一大喜事。在当时,出国深造的人不象现在这样普遍,父母都要殷殷嘱咐,全家欢送。而他却坚持上班,去赶写黄淮海平原的综合治理和农业发展问题。儿子有意见,对他说:“我这一去,三年或五年,不拿到博士学位不回家,你就不舍得花点时间送我么?”他却说:“你长大了,会照顾自己了,我现在干的是公事,不能因私废公呀!”他对女儿却不一样,因为她受极左思潮迫害较深,平时爱怜备至,甚至在病危时,还谆谆教诲女儿,为她讲解农业区划的含义和作用;对于女婿,殷殷嘱咐他好好培养和爱护外孙女儿。

1982年以后,新成立的农业区划研究所,打算请他去作所长,曾经派人来探他的口气。还有外地的农业区划所,因为没有高级研究人员,想请他去兼任研究员,他都一一婉言谢绝了,他对我说:“我有呆气,干不了行政工作,也不给人家添麻烦。”后来又有一些出版社计划出版名人词典,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来信请他参加,他除了一个叫中国名人词典外,其余都不予回信,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不想提高知名度。”他又说:“我的本名是邓第远,“第”是我们这一辈的排行,“远”呢,是取“宁静以致远”的意思,所以又改名静中。我现在就需宁静以致远,看看书,考虑考虑问题当然要淡泊以明志啊。

但是他对和他共事的青年同志和所指导的研究生却十分热情,他主编农业地理丛书时,逐个去征求他们做作者,热情进行劝说:“通过这本书的编写,你可以整理你的材料和研究心得,而且锻炼你的写作能力。”他要求他们先拟提纲,然后亲自对提纲进行修改或提出具体意见,还再三嘱咐写出地区特点,达到本丛书的要求。对于他指导的博士研究生,更是要求严格,对于他们的毕业论文,不厌其烦的要求他们改了又改。我说:“这是阻碍人家意见的发挥。”他说:“他们年轻,我这样做,等于告诉他们要不怕麻烦,精益求精,这也是培养干部的方法呀。因为他的病势加重,由气管炎、肺气肿而肺心病,行动困难,动则哮喘,没有担任研究课题,停招研究生,也提出退休申请。1991年批准以后,他说:“我心安多了。”每天看看书,看看电视,接受咨询,审查书稿,保持起早睡晚的一贯生活规律。饮食也很清淡,自己亲手制作用佐早餐的“酱菜”,用治气喘的“核麻蜜”,他说:“我自己作,可以减少你的劳累。我愿活到八十岁,看到祖国完成统一大业;看到香港回归祖国;把我历年积累的农业地理资料整理出来;把我早期翻译的《地理学的性质》,完成出版,我就心满意足了。生活上虽不丰裕,但具有:‘不虞匾乏之自由’这是我们祖先多年渴求而不得的呀。我很知足,知足常乐嘛。”

1992 年 6 月他大病住在北医一院,出现呼吸衰竭,经抢救,他在呼吸机下躺了十余天,手足都被绑定,不能说话,不能吃东西,但思维还活跃,他默默的吟成一首词。词牌是临江仙:

七十余年瞬息过,庸碌难诩征程,知音结伴喜同行处,旧景说常新。  沙坪春早渔溪暖,江南秀色盈盈,又来北国看新晴,几度风云会,慷慨述平生。

 

1992年10月,回到家里,起居更是当心。常常叨念着组织上给与的照顾,同志们辛勤的帮助,不知何以为报?我劝他加强锻炼,增进健康,完成自己预定的工作,就是最好的回报,他颇以为然。早晨起来,先到室外走走,在空气清新的地方坐坐,病情明显好转。 1993年安然度过,我们的心情也感到轻松。想不到 1994年1月中旬,突然感到头疼,经过医生诊视,才发现脚肿,颜面肿,说是“心衰”,要他住院,他不肯,他说:“我前年花钱不少,又要住院么?不去!”就这样,在家打了针,吃了药,眼看病情变化快,才到医院急诊,到17日住进医院, 18日就呼吸衰竭了。

往事依依,历历在目,天不假年,哲人其萎,我们四十余年风雨同舟,相依为命的伴侣就这样永诀了。

静中,你安息吧!

 

(原载《邓静中地理研究文集》,中国科学院国家计划委员会地理研究所,1995年出版(内部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