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传钧*
1994年1月中旬,我从海南岛考察返京,得知静中病危,立即赶去中关村医院探望,谁知他已神志不清,在他家人和我一齐大声呼叫之下,他只睁眼看我一下,什么话也说不出了,我深感来迟一步而抱憾不已!除了商请医生善加抢救护理外,再也无法可想。第二天就传来他辞世的消息。虽然八、九年来,他因哮喘肺气肿已久病在家,不能正常工作,每届冬令,天气转冷,大家就担心他病情恶化,但遽尔撒手而去,又觉得太突然了。
回忆我和静中结识于抗日战争时期的1939年,当时就读于迁设重庆沙坪坝的中央大学地理系三年级,静中新考入地理系,他给我第一印象是一个道地的农家子弟,身披对襟中式布褂,下面赤脚穿草鞋,在公众场合腼腆不多话,他那敦厚质朴的气质,显得与众不同。我清楚记得,有一年暑假他回川西探亲,为了省钱不搭长途汽车,从重庆到什邡竟然往返徒步走了600公里,我对他吃苦耐劳的精神大为赞佩。以后接触多了,发现他十分健谈,而且善于辞令,语多诙谐,博闻强记,口才出众,周围同学对他都刮目相看。
1943年我毕业于中央大学研究生院,留校当讲师,而静中大学毕业留系当助教,同时亦考入研究生院兼读研究生,他除了专业考试成绩优秀外,语文考试得了 100 分,于是他的卓越文才一时又传为美谈。此后两年我和他同系工作,交往较密,发现他有两大偏爱,一是白天专心阅读美国地理学家哈特享(R.Hartshorne)的巨著《地理学的性质》,并随手作详细笔记,这就为他此后的理论研究打下了基础;二是晚间手不释卷地浏览古典小说,反映他对文学有较深的嗜好。
抗日战争胜利前夕,我考取公费赴英国留学,从此和静中分手三年,音讯阻隔。 1948 年秋我从英伦归国,先到上海和阔别十一载的家人团聚,一度回苏州故里,偶访母校省立苏州中学,不期静中正执教于该校。交谈之下,才知他事与愿违,情绪不高。我当时也觉得以他的过人才智,不能任教高等学府,未免屈才。此后我到南京,就职于中国地理研究所。半年后,南京解放,又半年,地理所归属新成立的中国科学院。副院长竺可桢指示向各处招聘人才,以充实研究力量。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静中,和李旭旦、徐近之两位老师商议,决定联名向院荐举。经批准,静中于1950年夏到所工作,终于得展其才华,而且和熊忠英同志喜结良缘,一切如愿以偿。但见他精神焕发,斗志昂扬,我觉得新中国的建立,对静中来说真是起到了解放的作用,而为他庆幸。
静中到所后接受的第一项任务是湘黔铁路经济选线调查。次年完成任务后,调北京中华地理志编辑部工作,完成了《华北经济地理志》的编写。1956年中国科学院和苏联科学院合作进行新疆综合考察,周立三先生担任考察队领导,点名要静中协助工作。两年后又调出,专门从事农业区划研究。当时受苏联地理界大搞自然区划、农业区划、经济区划之风的影响,我国也集中了一大批人,在苏联专家指导下进行自然区划工作;经济区划因涉及机密,不便开展;关于农业区划有人主张先从方法论着手,作为理论上的准备。于是静中因素向侧重于农业研究,又掌握俄文,便负责农业区划方法论研究组的工作,从此他就开始了以农业区划研究为主的生涯。经过一年多时间,出版了由他主编的《中国农业区划方法论》一书,除了系统介绍苏联的有关理论和方法以及我国的区划工作经验外,还包括了静中很多独具匠心的见解。
1963年在全国农业科技工作会议上,与会的地理界代表共同倡议开展农业区划研究,被大会所接受,并列为十年农业科技规划的首项任务。此后在国家科委范长江副主任的领导下,全国各省陆续开展了区划工作。静中及时在《地理学报》发表了“全国农业现状区划的初步探讨”一文,对全国农业区划工作起到了纲领性的指导作用。此后在他的带头之下,地理所先后进行了“农作物复种地理北界的调查”,“河北邯郸专区农业区划”和“甘肃省酒泉专区综合农业区划”等工作。这个阶段,静中连年致力于农业区划调查研究,业务愈益精通,而且擅长于理论阐述。在每次中国地理学会召开的有关学术讨论会上,都少不了请他作主要发言,侃侃而谈,娓娓动听,虽偶尔也出现“舌战群儒”的场面,但大家终为他的高论所折服。当时中国科学院地理研究所党委书记于强同志戏称他为“区划王”,也正反映了他在农业区划研究方面的权威作用。
正当静中走向科研工作顶峰的时候,“文革”的灾难突然降临,给他以沉重的打击。大概有一年多的时间,我和他,还有好几位“走资派”“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一起都被关入“牛棚”,一边学习“毛选”,一边劳动改造,只要一人被叫出去批斗,其余的都到场奉陪,在疑惧和屈辱中过日子。1968 年静中被指派去湖北潜江“五七干校”劳动锻炼,临走话别,他说:“恐怕回不来了”,我安慰他说:“去干校比留在所里虽然累些,但精神上可舒畅些。”后一年我也去了干校,见他脸色黝黑。一年半载后我先回所,被安排搞外国地理,后一年静中也回所,也被分配搞外国地理,待1972年恢复经济地理研究室后,我和他才重操旧业。
“文革”后期,各地理所和各大学地理系的经济地理工作者大多无事可做,专业队伍有瓦解的危险。我顶着“以生产压革命”的大帽子,向领导建议并征得农业部杨立功部长的支持,组织各省有关单位,共同开展《中国农业地理丛书》的编写,一则为农业服务,二则也起到重振专业队伍的作用。先后到东南、西北和西南进行典型地区调查,同时分兵进行宁夏农业地理的调查研究。静中因健康不佳,留在所内专门编写《中国农业地理总论》中的“自然条件的农业评价”一章。他从容将事,化了四年时间写出六万字的初稿,由于他的细工琢磨,基本上无须修改,得到大家好评。但在此期间内可能由于“文革”的后遗症,他多少有些心灰意冷,而且烟抽得更凶了。那时我遵医嘱已戒了烟,得到周围同志的表扬,于是大家也劝他戒烟,以免后患,而他迟迟下不了决心,以致种下了肺气肿的病根。
1979年,国家农业区划委员会决定进行全国农业区划工作,请周立三先生主其事,周先生约我合作,我因已负责全国百万分之一土地利用图而且国际活动逐步打开,已不可能兼顾,竭力推举静中襄助,并保证地理所全力支持。静中肩此重任,得以展其所长,精神大振,悉心投入,经过集体努力,一年后完成了此项重大任务。对静中来说,算是了却了一桩夙愿。待到 1985 年《中国综合农业区划》获得国家科技成果一等奖。
所惜1985年后,静中哮喘严重,连续引发肺气肿肺心病,只得在家休息,但仍然热心指导研究生和承担一些咨询、评议工作。他本有意将四十年以前所作《地理学性质》一书的译述笔记,进行加工出版,但已力不从心了。
今天,中国科学院地理所出版静中的文集,把他的主要科研成果作为宝贵财富保留下来,文集的序言已对他的学术成就作了全面的评价。我和静中同窗、同事,先后半个世纪,相知不可谓不深,现追忆他毕生的学术生涯,述其主要过程,作为补充介绍。
人生短暂,但求能做成一件好事,总能博得后人称道。作为一个科学工作者,静中对农业区划研究的卓越功绩,无疑将永远作为光辉的一页载入我国地理学的发展史。
(原载《邓静中地理研究文集》,中国科学院国家计划委员会地理研究所,1995年出版(内部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