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钟熊
(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
黄秉维先生是中国科学院地理研究所的老所长,地理所半个世纪走过的路是在黄先生带领下行进的。作为地理研究所的一员,我们都是在黄所长领导下,完成了自己的业务工作,同时走着人生之路。2003年是黄先生的90华诞,可惜天不假年,黄先生离开我们已经两年有余,当此之时,人总有所念所思。我有幸参与了黄先生文集的编辑工作,从而有机会三读其著述,因之从黄先生的学问和人品深受教育:黄先生所学如海洋,常人不易领略;黄先生人品如高山,于高山惟仰止。向黄所长学习是无止境的,我尝不懂,所以我无言。现在我又被邀参与纪念黄先生90华诞活动的筹备工作、续编文集,接触到一些前所未见的内容,再次被感染激励,对黄先生亦由远而渐近。因有缘固应有所言。但因我之浅陋又不知所云。略陈二三点滴,仅示缅怀之诚。
1993年出版《黄秉维文集》时,黄先生定名为《自然地理综合工作60年》。初时以为出于谦虚把自己的工作限定为自然地理,又复限定在综合研究,这些限定都是为了缩小领域。1993年以后黄先生在讲话和文章中多次提到:“综合指导下的分析,又在分析基础上的综合”,“分工愈细,综合愈重要”。近来才渐渐悟出这句话的真谛。这是黄先生针对地理学的性质特点,对地理学工作和地理学研究的原则和方法所作的简要精辟的提炼,这也是对地理学这门科学的高度概括的描述。提出综合两字,是准确地指出地理学是一间综合的科学。综合是地理学的灵魂和本质。没有综合就没有地理学。这句话既说明了出发点,又说明了终点,再由此出发,再达到终点,反复无穷。这一句通俗易懂的话,包含着无尽的哲理。是值得搞地理工作的人奉为座右铭的。这是哲人的话。联系到黄先生留下的许多哲学的(包括马克思、恩格斯的,更多的是毛泽东的)语录卡片,黄先生是在实践着在哲学指导下的分析和综合。无论是人文科学或是自然科学的研究,当达到了一定的境界,就会自然地走进哲学。这就接近或是达到了融会贯通,这样走下去,地理学才能真正成为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科学。
黄先生包容之广之深,在他对于编撰工作的高度重视上亦体现出来。20世纪30、40年代编撰的《中国地理长编》、浙大讲义《自然地理原理》(因战乱均未能出版)在观点和掌握资料的新和全这两方面是首屈一指的。即使不是从历史来考察,有些内容现在看来仍然是有意义的。在抗日战争困苦的条件下,以“个体户”方式完成这样的巨著,这种超常人的劳作今天是难以想像的。60年代编著的《中国自然区划》,是发动群众群策群力的集大成之作,同时又体现了首席科学家、学科带头人的主导作用。《中华人民共和国自然地图集》的编纂工作及80年代的《中国自然地理》的编辑等,黄先生都为之花费尽了心血。可以说编辑工作在黄先生的工作中所占的时间和占有的地位,在地理学界为少见的。黄先生行文流畅,说理清楚,广征博引,深入浅出,这些都是写作的楷模。黄先生写的文稿,都是亲笔用方格稿纸复写三四份,出版的文稿都留有底稿,再三修改,出版后仍有改动。这些细节现在有了电脑,一般很容易做到,但以前是不易做到的良好习惯。
黄先生对他周围的人是充满感情的。以下所述是与工作并不直接相关的方面,称之为生活领域里的事。因为黄先生的全部生活几乎只有包括读书在内的工作,很难单独说出属于生活这一人生方面的事,其实我在这里所说的生活里的事仍然是他工作的一部分。
黄先生为《赵松乔文集》所写的“序”的最后有这么一句:“……《赵松乔文集》行将付梓,要我写一序文,援管濡毫,潸然泪下,凄怆中难尽所怀。”这是对曾经是自己的学生、下级和同事的怀念,是真的掉眼泪的!是真情。对于同事朋友的逝世,黄先生写下"、“……我临楮命笔,潸然泪滋,怅望天涯,百感交集”,“……含悲遥想北国,封冰千里,倍切凄怆!”这样的文字,何止一二。黄先生为左大康先生要求住房给院有关部门的信,真实地述说左所长住所的简陋,又说明老左职称没有及时晋升的原因等等。字里行间表明他对后一任所领导的关心。黄先生是在为所里“争”住房,但又确确实实在为左所长“争”条件,这件事没有小道消息传出。此外,为所里同事出国进修给国外的英文介绍信,都是黄先生亲笔所写。得到黄先生帮助的人不在少数,而其本人也许并不知道。黄先生是助人为乐的好领导。
在整理黄先生遗物时,还见有一张旧纸。这是一张广州地理所的信笺,上面写诗一首。题为“党的生日”,下面是小引:“1981年养病温泉疗养院,此地倚山傍河,景物秀丽。欣逢中国共产党成立60周年,医院索稿,赋此志庆。”再下是分行诗:“温泉院里荔初红,/更喜西瓜味正浓。/天湖水暖云几朵,/翠溪山色雾千重。/蝉鸣树上声声切,/雀跃桥头个个雄。/如此风光景物秀,/寿歌高唱八方同。”下注:“天湖与翠溪皆温泉附近胜地。”这些是罗开富先生用圆珠笔写的手迹,是病后左手所书。信笺下方见黄先生手迹,两段分写。一为:“老头罗开富/黄口学涂鸦/仄仄不成调/平平若哑巴”;另一是:“荔红涎欲滴/瓜熟嘴开花/雾中看山色/观天井下蛙。”两段都是四句,每句一行。显然,其一是说罗先生不懂平仄,另一是针对罗先生的诗文与罗先生说笑打趣,一种善意的讥笑。信笺的左上角,又写有:“谁知天外云几片/孰辨银河蝉与虾/木兰乔装十二载/桥头燕雀岂无家/溽暑湖溪嫌水暖/炎风阵阵化红霞。”这大概是步罗先生的韵并文写的和诗。但未提到为党庆而写的高度。从黄先生的习惯看,这些题字不像是一次所写。上下两部分两次写成的可能性较大,也不排除是分三次写成的。总之,这应该是黄先生翻阅读过多次的随想和思索,信笔录出的笔墨游戏。这类信笔由缰的诗文,这类不经意间的深情流露,大概只有在罗先生的文稿上才能见到黄先生至诚至深至趣的批文。因此,这大概是惟一的珍贵的手迹。这是同窗、同行、同事、知无不言的知交老友之间的心声吐露。黄先生在他的《自述》中写道:“罗开富先生说我好学而懒,诚哉斯言!”,又在罗先生文集的序言中提到他与罗先生的交谊是“人之相知,贵相知心”。这两点可以为此页作注。在知心朋友面前黄先生是一位风趣的老人。现代人常说享受生活,我想在这一页纸上,黄先生就是在享受生活。
以上所述三点:一、黄先生毕生为地理学所作的贡献,似乎可以用“综合”一词来归结,他是明白地理学的哲人。二、科学研究所得最终要行诸文字传播开去。有了科学思想、科学方法、科学理论而没有科学传播是不完全的,有了科学传播,才是完整的科学实践。三、人生是丰富的,黄先生的另一面是一位风趣的智慧老人,我们认识了至诚、至深、至趣的黄先生。有趣、可笑才是人生。读着黄先生的文稿,总会默默地渐渐地感悟着什么,总是会在脑海中缓缓地升起什么。这是一种感觉,黄先生几乎是从事地理学工作的一位完人,他是值得怀念的亲切老人,他是应当记住的智慧老人。人们说站在巨人的肩上才能攀登科学的顶峰。黄先生就是一个人肩。在上一个世纪,黄先生接过把西方近代地理学与中国传统地理学结合的接力棒走完了20世纪;在新的世纪里,在接过黄先生传来的接力棒时,也许我们仍然不知道地理学向何处去,但是资源和环境与人类、社会经济的可持续发展这一课题肯定是要继续下去的,地理学总是会有所作为的。瞻望未来,就不能忘记历史;不忘记20世纪中国地理学发展的历史,就应当记住黄秉维这位地理学的一代宗师。(作者写于2003年)